《顾城哲思录》(发布于2021年05月14日,阅读次)

《顾城哲思录》

 重庆出版集团 重庆出版社2012年9月第二次印刷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来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晰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p3

 

女人嫁给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一大不幸，有如诗变成了政治，而字变成了章程。 p4

 

我发现城市里的人都在说话，说的话跟那些鸟和猪的都不一样，他们有条理地说。这对于我真正是一个困难的事情……我和我的妻子去办美国的签证，那个官员问，你的皮肤是黄色的？是红色的？是黑色的？是什么颜色的，白色的？我妻子说，好像跟木头差不多。她问我应该填什么颜色，我说：你可以写“美丽的”。这就是我的愚蠢之处，我没办法弄清楚他们在所什么。p7

 

我觉得我在学会说话的时候，我说的不是自己的话，可是我在说自己的话的时候，别人听不懂。在写诗的时候，在我生活的时候，永远有这个问题。 p8

 

但实际上呢，我觉得，像我来说，有的时候我就跟昆虫是一类的，有的时候跟人是一类的，不是固定的吧……孙悟空吧，我们知道有七十二变嘛，是吧，我也是属猴的，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很难说。那个不是有个“存在主义”吗？我觉得存在主义最好的地方，就是这点：你是什么，这个事儿很难说。 p8-9

 

一个人取得食物的能力，同生命的真意有什么关系？能力不过是一种体面的盗窃行径。即使盗窃可能达到真意，体面也不能。

世界称颂了贼。 p10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但我知道，它一定是简单的，要不人早知道它了。 p11-12

 

人以为上树必须有梯子，他们忘了苹果并不是爬上去的。 p12

 

我信神 但不信神要我信它。

神那么稀罕人信就不神了 有那么可怜的神吗？ p12

 

语言可以决定和改变文化人的世界……但并不能改变自然……人不可能把自己由于无可奈何而捏造出来的语言加到一切事物上，并糊涂地认为那就是事物本身。

 

我不知道二十世纪是什么，是个大楼？还是个小房子？还是个卖票的地方？不久前有四个法国学生走遍世界，到处问人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也问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没住过那么大的地方——二十世纪，也没住过那么小的地方——二十世纪。

 

……就像是把鸟都收到博物馆里去一样；鸟人家飞才是鸟，那不飞就不是鸟了。

现在的逻辑差不多就是鸟是为了博物馆飞翔的。 p14

 

现在的世界规则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身上，原因也在人身上，他也是在以“术”求“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坏；人类史以来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p15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 p18

 

才能大于心的人，日子是比较好过的。相反的人就受苦了。 p22

 

你把自己放在万物中去看，便如花开草长……我发现消除别的都容易，消除对自己的期待特别不容易。其实是本来无一物。 p23

 

越是高于人性的理想，它就越不可能实现。

所以我说理想不是为了实现的，它的意义就在于画饼充饥，给人心里一个照耀。 p24

 

我们要小心，在我们谴责的时候，好像我们就站在了正义的立场上，好像我们就是正义，好像被我们谴责的与我们绝然无干。真是这样的吗？他们行恶，我们正义，他们卑下，我们高尚，他们和我们到底怎么就成了如此截然的不一样？我们不是和他们要着利益这同一个东西吗？那凭什么以为他们低而我们高呢？ p25-26

 

老子说嘛，人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恐惧，是因为有一个身体，所以“及我无身，何患之有”？

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情……像是孔子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矩”是内心法律，因此“随心所欲”也就是它的“矩”……p27

 

高贵感是人人不同的。最高贵的人可以不在乎当奴隶，因为他不需要以别人的眼光肯定自己。越没高贵感的人才会越想高人一等。 p28

 

魏晋时代有一个诗人叫刘伶，有一次他喝醉了光着身子在屋里跑来跑去……他不穿衣服完全出于他的自然，是他自性的表现。

……西方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里，当别人问：“皇帝为什么没穿衣服？”皇帝就无话可答。因为他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这个目的使他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p36

 

佛教是告诉给那些不知道的人的。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对于你来说就没有佛教了，一切都是你自己。 p37

 

我读诗呢也有一个分类方法，我看见好的呢，往往不去记作者的名字，我就认为是我写的；所以有时候看唐诗也很得意，道理就在这儿，就是只有我写的和不是我写的这两种。 p43

 

……它没有人工的痕迹，因为它是长出来的。李白、王维的诗就是这样长出来的诗，而杜甫的诗就有很多是做出来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人有这样的一种能力，天于是通过它做一个事情。在我感觉最明澈的时候，我觉得我成了空空的走廊，风吹过去，在另一边就产生了花朵和万物。 p44

 

要拿自由诗比古诗呢外表形式无疑是自由到了古诗时代难以想象的程度，但是同时它也就失去了形式的依仗，你要是再言之无物，就暴露无遗，特别难看；而古诗呢，时不时还能拿形式掩饰一下，你把对子对上了，平仄音韵捋齐了，好像也就像个诗了。 p45

 

但是诗可以唤起人们永恒的生命感，想起生命的愿望，生命间微妙而亲爱的联系以及它们共同的来源，想起生命作为花，作为树，作为鸟的过程。如果人们都能想起，许多的人间纷扰和争夺就会消失。 p48-49

 

一个作品，如果倾向表述，它就倾向哲学，如果倾向表达，它就倾向艺术，如果它意在给予，它就倾向宗教，如果它心在获取，它就倾向政治。 p68

 

现在这个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较在乎形式——外在的东西，它拿这个填补，骗骗自己，甚至自鸣得意地说形式可以产生出精神的结果来。好像我们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远只是创造者而绝不会是产品。 p69

 

我所理解的自由的气氛，不仅仅是容忍每一个人去追求安适的生活，而且包括容忍坚持独立的思想和独一无二的灵魂，在这一点上，民主不一定是正确的道路，更不会是唯一的道路。 p78

 

……你说，现在世界上没有什么精神了。我承认。但世上稀有并不等于我们没有，更不应是我们没有精神和排斥精神的理由。

在没有自由的时候，我们获得了精神；在没有精神的年代，起码我们保存了真诚。p80-81

 

民主首先不是逻辑推理推出来的，也不是一个制度规定出来的……朱光潜说的那句“以无为之心”的话很好，就是以什么都不图的心做事，才能做得公正，才能得人信服，也才能靠向民主。 p90-91

 

我在大英博物馆，在罗浮宫，前不久刚刚看了那些希腊雕塑，最早他们对世界也有一个这样的表情——希望，借接着他们好像知道了一点儿，他们开始笑，但是很快耶稣出现了——痛苦，很快现代主义出现了——绝望。

这好像有一个非常奇怪的顺序，西方一步一步地由惊讶到痛苦到绝望，中国这个过程在哪里，它非常短，它由惊讶很快就不惊讶了。我们可以看见佛像的眼睛，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惊讶。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很清楚，在两千多年前，甚至在三千年前，中国人就知道了，宇宙是荒凉的，天地有一个规律，天道无情，人不过是它中间的极其细微的一小部分，没有任何价值可言。那么在这个人来到的世界上，在这个不由自主存在的瞬间，他们做什么呢？古老寂静的中国人有的什么也不做，无为；有的什么都可以做，无不为；有的他们在幻想另一些事情。 p93

 

古老的中国不是这样的想法，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个“自然”肯定不是树林，它不仅比树林大，比地大，比天大，甚至比“道”，也就是万物存灭规律还大，“道”亦由它隐现；这里人不仅是最小的，而且是其中的。

这个自然既是一切之法，也无处不在……这种状态下呢，就不会有所谓的“丧失自我”“寻求自我”的问题，“自”即完满，没有“我”的分裂。“我”可以看做是一个社会观念产物，是人为造出来与自然相对的。没有了这个相对，就没有了这个“自我”的“丧失”和“寻求”。 p94

 

现代人预设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一个社会观念的产物。他不愿放弃这个观念，本性又是不可改造的，所以就陷入了悖论。……中国的无我和空灵之境，并非只是无，而是可有可无，无我，无不我；万象万物，应运而生，应命而结。 p95

 

从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哲学，其实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预设的哲学，不仅不预设希望，也不预设末日。耶稣在十字架上最后一句话说：神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他要这个许诺。当你不要的时候，当你忘记这个预设的时候，你便成为了自然本身。 p96

 

中国人的本性是什么呢？是明白，从不追究这类早期孩子问出的问题。（忽然想起不久前子皮质疑“我是谁？”“认识你自己”的西人智者箴言时，子皮回答，假如在中国，到了而立之年还问出这样的问题，中国的家长肯定是一巴掌过去了……） p97

 

他那个“天赋人权”，哪有那么回事儿呵？天赋你什么人权呢？天底下哪有人权这回事呵？一个地震就都死啦，地球也不过就转那么多少圈儿，万物你吃我我吃你，你一活就占了别人的啦，美国人自在点儿，那资源他就占多了，有钱就多占，强大就多占，弱的笨的就少占，人权在哪呵？可他愣就能说出个人权来。你看，他脑筋就走这个。 p97

 

人权就是人有不让出人权的权利，可你不让出的同时就是夺人人权呢！p99

 

西方文明的优势现在是压倒性的，一说现代、后现代就是西方。人们于是也就比较愿意从西方的角度看中国问题，一是比较简易，二是好像也更公允——西方人听得明白，中国人也觉得新鲜，两全其美。

可事情的实质并不从人愿，西方文化这一次对中国的进入，是借助着诱惑和强力因素的——民主、自由、自我，这些关系到“人”的概念，是和彩色电视机、电脑、汽车一起过来的，中国人接受它并且播杨只是一个表面现象，而在哲学上，西方的道理从来也没有替代中国人的法则。为什么呢？因为中国的法则合中国人的性情，并且在哲学的彻底性上超过西方。

东西方的哲学都面对“有”和“无”的问题。西方喜欢化无为有，做形而上的探求；东方却习惯化有为无，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取消问题。后一方法顺应哲学本性，防止了所有悖论，以取消规则而保持了精神的纯粹。 p101

 

比如说人多势众的就会一起打击抢劫人少势弱的，这我小学、幼儿园里都看见了，几个小孩一嘀咕，其实就是民主通过，就可以把一两个孩子欺负了，欺负成什么样都有可能，这时候还只有老师，也就是专制才是保证。要说起来，不准打人骂人都规定得好好的，小孩儿也都清楚得不得了。

民主如果不能遇到一个由本土长出来的精神，并且由这个精神推动的话，那无论靠强力还是靠说教，都是搬不进去的，要么变成另种专制…… p102

 

我心目中的中国，是“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的中国，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中国。……如果中国就是一个渴望变成美国的东西，中国就是一个大吃大喝，就是一个试图模仿西方建立他们的制度的这么一个大机器，那可以说它跟西方一样，和我距离遥远。这时我要重复我十五岁写在《生命幻想曲》中的一句话：“世界与我无关”。 p103

 

在美国，晚霞也可以是垃圾一堆。

 

西方的爱情是强烈开放的花朵；东方的爱情是两朵花之间微妙的芳香。 p105

 

中国的哲学是“一”，不是“二”，没有两个数，所以就取消了加减乘除等于，“一”就是全部算术。所以中国没有形式逻辑，没有“为什么这样”，而只有“就是这样”。

中国人的哲学就是中国人的天性。

 

民主是集体的个人主义。

独裁是个人的集体主义。 p107

 

你知道中国人无所谓，所以他就剩个拿价值量了，这个价值是西方人眼里的价值，要不是汉学（西方汉学家还是崇洋者还是“汉奸”？疑问）证明这个东西多有价值，这个东西就扔了。要是汉学证明故宫什么也不是，那故宫也会给拆掉，在那儿盖个飞机场、大超级市场都是可能的。 p107-108

 

你像毛利人，本来有他们的道理，忽然你过来了，你热衷征服，过来了，他得爬你的台阶了，他爬着就费劲，和他的性子不合，爬不过你是吧？于是你就说他们笨或者什么素质差。（好像子皮说的） p108

 

我以为知识分子和普通人的区别不大。

所以这样的区分就没什么意思……从来就不是一个教授必定比一个农夫品行高尚或德性完美或更加地参透人生。 p109

 

总之就是你是要搞导弹还是要挣钱？是要知识还是要地位？你不是“知识分子”吗？你不是“地位分子”是吧？所以呵，要是有了吃喝还要抱怨社会待遇的都不是真知识分子。你要你的知识，凭什么人家就该着种粮织衣养着你？ p111

 

鸡的世界与人世无别，只是少点文化，不相混杂。小鸡无知多动，母鸡琐碎，公鸡尴尬虚妄，与人一样，等级森严，一代代鸡如此近似，真像“百年孤独”，只是有的在春暮忽然透出清净的玉色，把人看呆了；每一代都有这个瞬间，优雅，平静，淡红的冠上有火焰。 p121-122

 

（山涛的妻子隐而观看阮籍和嵇康来家作客，第二天山涛问妻，妻答：“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识度也可以说是境界）……人和人交朋友，并不在于才华和地位，而在于你这个人的境界，配不配得上另一个人的境界。 p130

 

一九八三年我的思想走过一个极端……后来我读了鲁迅的书，那个时候他说谁都说自己是胜利者的后裔，皇亲国戚的子孙，谁也不愿说自己是失败者的后代。那么我们看历史，非常简单，胜利者就是杀人者；于是我相信如果我的祖先不是杀人的人的话，不会有我。数千年的厮杀，杀赢了的得以繁衍。

……你每多活一分钟，就是继续让别人不能活。这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甚至从你迈入人的生命过程的最初一刻就开始了；因为你的生，便剥夺了别人的生，你把死推给了别人。

那时候我非常极端，我不能以我的祖先为荣，不能以我为荣，不能感谢造物主，对它充满了质疑。 p134

 

而比较纯粹的人呢，或者就真的疯了，像梵高那样的，他就不管了，走到哪是哪，就在这种状态里了。但通常的情形，精神会到来还会走，精神到来的时候，你做了这事，你醒了，精神走了，这时候你怎么办？这时候特别可怕，因为你已经享受过了精神，或者说精神已经把你腐蚀出了一个洞了，然后它走了以后呢？你就剩一个空心儿呆在这儿。

……这也是一个恐怖，所谓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这个东西。 p134-135

 

严格地说我只上过三年小学。

我觉得人生有限，应该做一些比较好玩儿的事情。

如果问我谁叫我写诗的，那么我说是天空。  p136-137

 

自从《进化论》西来，更常听“强者”，“弱者”，“优胜劣汰”。这“强、优、胜”是在一起的，那“弱、劣、汰”便也不得不在一起。本来胜为王，败为寇，话还含点贬义，这“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一来，就都成褒义了，全都往“强、胜”一边一站；也是，谁乐意站“劣、败”那，只等着淘汰还活该呢？这高低上下倒也一目了然，犯不上说败未必寇，胜未必王的怪话。

……管它向前还是向后，反正是沧海桑田，刚刚优胜，却有劣汰，这高低上下，十目百目竟也不得了然——你瞧胯下韩信，正“劣汰”着，不期就打败了霸王，正得意着“优胜”，却被吕后砍去了脑袋；吕后满门王侯，辉辉煌煌，优胜得不得了，却不敌周勃一声“左袒”，顷刻即大朝覆没……历史书翻翻，此长彼消，升升降降，时沉时浮，这高低上下如何才能定论？于是又有“笑到最后”的说法。“最后”在哪里？  p141

 

成个诗人也是个荒诞。别人说，哎，这个是诗呵，于是你就成了诗人了；要是别人说这不是诗，那你就不是诗人。诗人也是个自然事物。p142

 

有天我跟谢烨说：我知道什么是生活了，生活就是人不睡觉的时候的一种现象。  p142

 

什么是人？——知道死，就是人。 p143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简单难，平白难；平白它没有奇闻，没有壮烈，没有形容，没有学问，什么都像是没有，但是它全有。

这是最了不得的。这就是“空灵”的真谛。 p147

 

中国那么早就坐地谈天了，轮子刚刚开始转，他们就知道了宇宙的虚幻与无情：让老子刻竹板，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件事情确实有点奇怪。屈原“天问”之后，就再无问了。 p148

 

宝钗无妄想，亦无理想，亦不会破灭，又啥都懂点，自可过太平日子。 p152

 

但是，在现代中国，隐性文化的一面，几乎消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文化失去了它寂静的核心、它的根。人也离开了他的传统生活和自然情味，开始妄想妄动，就像离开水的鱼那样枉然。这是我难以承受的，满街都是茫然的人，一阵风就能吹起所有尘土。 p158

 

中国古代有个哲学家叫杨朱，他说了句可怕的话叫“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有一天我冒出一句：“拔一毛而换天下我也不为。”而这应该正是杨朱的下半句话。……他的意思，每个人就是每个人，都不妄想妄行去利天下就天下太平了，你的“利”亦是另个人眼中的“损”，不去利天下同时也就是对天下不存非分之想。 p163

 

孔子赶一驾破马车周游列国，奔波十四年到处游说，贵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不奢求说服别人，那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想达到的是一个行为过程的尽善尽美。

中国自最古老的时候起，就有人住在山里默想一言不发。中国显耀的文化根植于此。 p165

 

孔子是一个十分实际的人但是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上天没有声音，它却使四季运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p166

 

一个人站在山上，这是禅宗里的故事，另外一个人过来问他：你站在这里是不是因为风景好呵？他说：我没看风景。那是不是因为空气好呢？我并没有觉到。那你干嘛站在这里？——我就站在这呵。

这对话要是没有中国哲学为背景的话，那就没有意思……你要是对中国哲学缺乏感受的话，那这个意味对你就是不存在的。 p167

 

……哲学对于他是在先的，至于人，正是因为他依据中国哲学将人放得极低，才可以让他的社会秩序成立。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在这个“秩序中间”，人是完全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整体性的延续，至于人的个性的发展、个人的喜怒哀乐委屈冤枉都是毫无地位的。

中国的哲学表现同西方很不同：西方要论证清楚，要说服人，要传扬；而中国的表现不是说，是做。做的事情却又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个不去说的东西。那个东西是个大大的背景，是个无所不在的威慑；是不言而可喻，喻而不可言的。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中国哲学到后来体现为一种什么东西呢？体现为一种修养和性情。

……它自身就是终极，所以就没有方向或者目的。它的内在是寂静的，表象呢，无为地隐现在或许是种种有为的行为之中，一旦被碰，它会有一个反应，这时它就显了，而平时就不显。 p170-171

 

要是你问李白，李白在他的那个《嘲鲁儒》里说“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你说你是讲钱的事吗？……传说它们去了日本，就沾上钱的意思了。 p171

 

一个中国字，就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生长的生命，从最初的诞生就是生命的。 p172

 

人格跟价值毫无关系，人格是完完全全地超价值的；给人格标价，说通俗了就叫侮辱人格。 p174

 

五年前，我正不安宁呢，我问他：“你觉得有没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但是是真正生命的东西？”他看了我半天之后说：一定。声音很轻。我觉得要是人不领悟这一点，是很难得到安宁的。

人如果要去寻找什么，必定是在他自身混乱的时候。如果你安定，你就不找了——你就是。 p188-189

 

西方人很伟大也很可怜，他们很固执，他们抓住了人，他们一定要做人；但是没有精神的时候人是什么？——人就是泥土。而他们不肯接受这个命运。中国人的血液里是游动着这个宿命的，“知天命”，中国说。

（西蒙：这是一种比较谦虚的看法，不认为自己那么重要。）

这也是一个最骄傲的态度，将自己降到最低的时候，便也就傲视了一切世间的荣华，无视那些东西，那么也就获得了最大范围的自由，没有什么还能诱惑和缚住你了。 p189

 

北岛有一回宣布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问我：“你认为写诗是不是和政府没关系？”我说：“没关系。”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宣布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说：“我是无者。”这是我喜欢的变化。惠特曼说：“在所有安排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停留。”我没有那些目的，我要的是活，是生命的自由。 p190

 

有个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他写了篇《天问》，对天提出很多的问题，对鬼、神都提了很多问题。

自他之后，人们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对这个世界问“为什么”完全是多余的。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佛的说法，人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些灰尘。

这对人的自尊心似乎是一个很大的挫伤。那么中国人采取了非常现实的态度，就是不理睬这个天，自己按照一个秩序生活下去。这就是孔子的思想。

还有一些人，不愿意在这个秩序中间生活，他们就跑到社会外边或者人群的边缘，自立一个态度。这基本上是道家的风格。 p191

 

知识和方法在中国被称为“术”。每一种可以重复的方法都含有不自然的目的性，在使用时都是有限度的，与自然的无限性相悖。这就是老子所谓的“执者失之”。 p192

荷兰有本书叫《小约翰》，说两个蘑菇在那儿说话，一个小孩儿过来插嘴说：“你们是有毒的！”蘑菇听得莫名其妙。因为人想到了吃它们才会有“有毒”的看法，而对于蘑菇来说就没有这个问题。好和坏是人间功利的问题，而纯粹人的本性是没有这个问题的。 p207

 

法布尔很生气地说：她把她的丈夫吃掉了。你知道螳螂结婚之后，就把丈夫吃掉吧？

H：对对对。

我管这叫从一而终（笑）。 p211

 

 

由之

2021年5月14日读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