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说美国》——一个不断变化的现代西方文明 许倬云著(发布于2022年12月23日,阅读次)

《许倬云说美国》——一个不断变化的现代西方文明 许倬云著

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7月第一版

 

农村没有挽歌……那时候拉锯战（八年抗战）的时候从前线撤退到后方农村的人，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就是接纳难民。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大家一起挨饿，没有一句怨言。满路的人奔走，往内陆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是先把老弱妇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后面。多少老年人，在大路上奔走，走不动了，跟孩子说你们走，走。

所以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序说 pⅳ

 

中国有24个节气，我们过日子总是注意到人跟自然的变化同步进行，这是人跟自然的协调。

我们常民的日子，可以说无处没有诗意，无处没有画景，无处不是跟自然相配，无处不是和人生相合……这种境界不是欧美生活能看见的。 pⅴ

 

今天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是“导演”导出来的文化。  xi

 

正如美国决策者总是怀疑中国是否能和平崛起，我们也需要担心美国是否能和平衰落。 xv

 

……跨国企业精英与超级富豪阶层也顺势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政治权力，他们可以凌驾政府，支配社会游戏规则，并一步步第肢解意在保护弱势群体、劳工与中产阶级权益的经济管制措施与社会保障体系。他们排斥任何限制其行动自由与资本回报的全球治理或监管机制，他们可以影响美国法律与国际规则，也可以左右国际货币基金与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的观点与政策。

新自由主义指导下的金融自由化，更驱使金融资本全面流向投机性的虚拟经济，不但给所有国家带来难以承受的系统性金融风险，也对实体经济造成巨大的扭曲与干扰。  xvi

 

因此民主作为“国家层次”的政治体制日渐成为一个空壳子，既无法维护公民的福祉，也无力满足公民的政策需求，使政府的合法性基础受到严重侵蚀。

美国政治最大的难题是政党与政治精英都被少数利益集团绑架。军工企业集团、网络科技集团、华尔街投资机构与大银行、跨国能源企业、大型媒体集团、制药与医疗集团等主要利益集团的代理人盘踞在国会两院的各个常设委员会。 xvii

 

特朗普……可能是加速家道中落的败家子，不但不懂得珍惜前人积累的资产，反而轻率地将家底典当变卖。他帮富人与企业大夫减税…… 特朗普国家安全团队的诸多行径让美国愈来愈像一个“超级流氓大国”，因为它打破了所有的道德、意识形态与战略考量的底线。 xix

 

新自由主义思维颂扬个人自由，但也同时奖励自私、自利与贪婪，并鼓励对物质欲望无止境的追求。美国富裕阶层的所得税率在发达国家中是最低的，而且跨国企业都尽可能将利润隐藏在国外租税天堂，他们自私自利到连最基本的社会义务都设法摆脱。 xx

 

10月份（1957年）阿肯色州发生第一次大规模的族群冲突——这也是内战以后，美国州政府第一次运用武力，以平乱为由阻挡黑人群众的抗议。这还是联邦政府第一次将州政府管辖的州卫队收为联邦所有，等于解除了州政府的武装。

另一桩大事，则是1957年10月，当时苏联发射了“太空伴侣”号……美国的第一个反应是要迎头赶上，不仅在科学上要重新争回领导权，在国防上也开始发展太空战争的机制。从此以后，列强之间的军备竞争不再是武器层面而已——整个的科技发展，几乎都在为军备竞赛做技术储备。从那时以来，美国的高等教育和科学研究，逐渐失去了为知识而知识的目的，转变成为了安全，或是为了利润；美国科学的发展，更注重于现实实际的需求和应用。 p6

 

（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确实是西欧白人第一次成功地长久留在北美。每年庆祝感恩节，大家都知道是为了感谢当时在普利茅斯附近的原住民。他们慷慨热情地帮助这些新来的白人度过最困难的一个冬天。然而，很少有人还记得，从此以后鹊巢鸠居，这些白人反客为主，终于将原住民排挤于边缘。感恩节，说穿了，是个忘恩的节日。p15-16

 

相对而言，十三州的英国殖民地却有几乎三十万的居民。法国人在新大陆经常和当地的印第安人合作，自己并没有开发土地，其主要目的在于取得新大陆的资源尤其是皮毛，运回欧洲获利。荷兰的殖民者也借河港地形开辟欧美海路的重要据点——新阿姆斯特丹。不久，英国从荷兰手上取得这一良港，改名纽约。 p16

 

这个族群（被白人误称为印第安人）并没有明确的土地产权观念，广大的山林、田野都是属于大家的，大家都有使用的权利，没有“占有”的观念。……但是，白人的观念却不如此。白人到达后，圈划土地据为己有，而且不断扩张…… p19

 

这些非裔黑奴的生活和命运还远不如印第安人，因为他们只是被当作会说话的牲口，没有被当作人看待。信仰上帝的白人，可以公然把同样是人类的黑人当作牲口看待和使用，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 p27

 

白人的愚昧毁灭了这些新大陆原住民文化的遗存，也完全毁灭了他们的文字。剩下来真正的原住民为数非常稀少，大多数都与西班牙语系统的后裔混合，成为一种新的混血人种。 p28-29

 

俄国政府认为阿拉斯加离俄国本部非常遥远，鞭长莫及；与其让占领加拿大的英国人占领这一块两洲交界处，不如卖给美国作为缓冲地带。1867年，这一交易以美金七百二十万成交。这块阿拉斯加冰原，面积是美国五十州最大的一块，计算单价大概合两美分一亩。成交时，有人讽刺美国政府“买了一个大冰箱”。但是，20世纪初期此地发现黄金，到二十世纪中叶又发现石油……1959年，阿拉斯加成为美国的第四十九州，疆域最大，人口极少。

……夏威夷王国其实是在白人的控制之下，徒然号称“独立王国”而已。在20世纪初期，白人垦拓者以杜尔为首，鼓动美国政府将夏威夷并入疆土。当时的克利夫兰总统却认为这是不公不义之事，坚持当地保持名义上的自主——实际上，夏威夷只是美国的领地。1959年，夏威夷终于成为美国的第五十州。 p36-37

 

言念至此，不能不感慨：美国的建国理念，何等高尚！……经过半个世纪的体验方才明白，建立这样一个国家，有多少弱势人群遭受不公不义的待遇。难道人类的历史，就不能逃离如此残酷的矛盾？搔首问天，天也无言。 p38-39

 

有人认为在欧洲人开始大规模狩猎以前，美洲的野牛数目以百万计，但到19世纪末，美洲的野牛只剩下两千头。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居然就使得野牛从此在美国绝种。今天剩下的一些野牛，则是经由近代保育工作重新养育的品种。 p43-44

 

英国童话中有三只小猪的故事，他们长大了，各自离家外出，建立自己的新家。我们且将饿狼吹屋的部分放在一边，这个故事本身说明了在英国时代，青年独立的时候就应离家创业。这种风俗说明了英、美西方人家族观念薄弱，成年的孩子必须离家自谋生路。这就是英美式的个人主义……所以美国到今天，个人是主体，从个人到大社会之间没有人情伦理、天然的结合体，只有自愿加入的社会团体。……这是美式文明的重要因素：个人为自己负责，不负责其他人的责任。……在中国文化的理念，这种态度是人情淡薄；从美国文化发展背景看，这是启动活力的必要之举。 p48

 

奴隶（没有自由没有家庭）就是主人的财富，可以任意被出售。在美国内战以前，甚至一个大学计算自己的财产，也会有黑奴几百人的记录在案。最近一些著名大学的档案曝光，大家才知道，哈佛、乔治城等所有的老大学无不曾拥有千百计数的奴隶，作为校产的一部分。

……也许，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度本身乃是一种生物社会学的计划——将本来自由的人类一分子，硬生生培育为被动、顺服的劳动工具：奴隶。 p51

 

大都市地区的工作者，有不少也是经由非法移民的渠道进入美国。这种非法移民占了拉丁裔移民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左右……他们的心态不同于黑人，而且有共同的信仰——天主教……在美国社会中，他们从事最劳累的低收入工作，也因此突显了美国社会的不公。 p56-57

 

《寂静的春天》这本书就说明，人工杀虫剂累积下来了多少孽债。选种、培种的后果是农作物的品种逐渐减少——到今天，自然成长的农作品种已经所剩无几。全世界的主要农作物品种，几乎都集中在孟山都这一类大型农化公司。人工肥料的使用、种种生化刺激剂的使用，后果是直接影响到人类的体质甚至导致某些疾病。人类自己创造了非凡的新农业，也引发了无可挽回的灾害。 p59

 

所谓发现“新大陆”，其实是白人掠夺这块印第安原住民家园的资源。美国利用非裔黑人和拉丁语系劳工作为劳力，则是人类历史上大规模剥削低价劳力的恶劣记录。 p60

 

今天，一个诚实的科学家，不论是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还是数学家，不能再武断地声称我们人类是万物之灵、我们可以有机会掌握一切的钥匙……吊诡的现象是，科学探索几乎又和形而上学的玄学思考融合了。已经去世的英国物理学家霍金，提出了对黑洞理论的重要修正：我们似乎已经无法真正区别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也无法声称什么是有理什么是无理了。 p83

 

……美国在学术和产业双方面的领导地位日益加强。学术工作原来是以“读书明理”为目标。现在，经过如此转折，学术研究竟以“追逐财利”为其任务。学术变质了，知识阶层的性质也改变了。

对于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而言，如此变化是福还是祸？难以测度。 p84

 

苏格兰和爱尔兰的移民，由于自己的独特文化背景，形成了各自特殊的工作动机和行为模式。这两个族群，虽然今天都是英语民族的一部分，但他们在英伦山岛上立足生根的时间，远比日耳曼语系之中条顿族“盎格鲁-撒克逊”的英格兰族群为早——后者是征服者，前面两个族群可以说是原住民和先到族群的混合族群，苏格兰、爱尔兰和英格兰人之间的斗争历时千余年。……苏格兰人居住地方靠北而高寒，必须努力工作才能谋生，他们通常沉默寡言、坚毅不饶……爱尔兰人的谋生条件其实不差，他们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这就养成他们乐天、淡泊、工作意愿不强的特性，而更为喜欢音乐、艺术。

……爱尔兰人则是之后大批逃荒进入美国的。他们到达时一贫如洗，也正好赶上匹兹堡正在发展钢铁业等基本工业的时代。爱尔兰人移民的工作，大致是进入工厂担任一般劳务，或者在新兴的城市区从事种种杂务。两相对比，苏格兰移民的后代秉承基督新教长老会的行为模式，努力争取社会地位。乘着工业化的潮流，苏格兰移民后裔出现了卡耐基、梅陇这一类的企业家，而爱尔兰人只能靠工作糊口。 p102-103

 

在欧洲各处，犹太社区永远是一个与城市其他部分分隔的“隔脱”（Ghetto）——意思是与众隔离的族群居地。犹太人并不穷，可是处处被人歧视。 p110

 

在松鼠山（匹兹堡犹太人居住地）上的图书馆中，如果有人阅读，无论老幼，十之七八是犹太人。 p112

 

可是在美国的大学之中，他们虽然成绩优良，实际的权力却并不在他们手中——他们永远是客人。

……美国的学术圈还是脱不开欧洲习惯的“排犹”传统。 p113

 

来自欧洲的移民中，有一个特殊教派的后代值得一提：荷兰阿米什教派的移民后代，他们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始终坚持以农维生、自给自足，并且拒绝使用机械，更不用说现代的科技了。他们的村落没有电灯，还是用汽油灯；不驾驶汽车，还是用马车；耕田仍是采用马拉犁的方式；他们服装两百年来如一日，还是如同当年荷兰的居民一样。 p113-114

 

论起学力，华人的大学学历比例之高，在各种族群之中名列前茅——最近统计显示，华裔教育程度具有大学以上者达65%。从家庭收入中位数来看，2016年亚裔美国人的家庭收入居所有族裔首位，达到81400美元，而华裔家庭稍低，是70689美元。2016年亚裔贫困率为12%……其中华裔贫困率达15.5%，稍高于平均水平。整体看来华裔的受教育程度高，收入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但是，似乎华裔始终滞留在中产阶层，偶尔有少数富翁，但家产能超过一亿美元者凤毛麟角。相对于意大利和苏爱后裔，华裔高管在大企业的名单之中很少出现，更不论犹太人了。

华人真正有良好表现之处，应当还是在专业和学术圈内。 p121-122

 

最后，我们必须说明两个面临最不幸的族群：一个是西语系的居民，另一群则是非洲后裔的居民。这两个美国的族群，从美国建国至今始终滞留在收入最少、工作最疲劳，而且社会地位最低的状态。p123

 

现在正在美国当令的经济形态，乃是资本的独占——运用资本的机制，将生产事业掠夺为少数财团旗下的工具。1930年代，摩根财团所控制的大银行、大企业的资本总额，占美国当时八大财团的50%以上。“J.P.摩根时代”，即金融寡头支配企业大亨的时代。他曾经声称：“推动历史的不是法律，而是金钱，只有金钱！” p135-136

 

在人类历史上，纸币出现最早的地方是中国：唐代就有当作信用证的“飞钱”，元、明两代的纸币非常盛行。 p136

 

美国政府代表国家，保证这个货币的价值。因此，美元只是一个信用证，本身不过是一纸符号，并不再具有实际的价值。这种状态的货币制度的运作乃是新的资本主义，与18世纪时代，以财富作为资本支撑工厂生产的资本主义颇有差别。

现在的货币制度可说是经济魔法师手上的魔杖。谁能掌握这个魔杖，谁就能操纵市场以钱生钱——货币作为符号，本身就有自我滋生的功能。前文提到摩根所说“金钱是一切”，在今日居然落实了。 p139

 

在20世纪中期，那些本来就掌握巨大生产能力的巨富都转型为控制美国经济的财团。现在美国可以找出十大财团，有些财团曾经代表某一生产业，如洛克菲勒、卡耐基等财团。然而如今，这些财团的旗舰却是金融银行业。

这些大财团都以金融事业作为主力，正反映了19、20世纪之间美国工业最辉煌的时代。其不同于今日之处在于：那个时代生产业是主力，经济秩序主要是基于技术、资本和市场这三个因素。在今日，正如前面所说，凯恩斯魔法师的魔杖乃是货币本身。货币的流通是由经济部门操纵，货币与生产脱节，大量货币流通出现了荣景，如果没有适当的生产量与生产力相配合，则这种荣景不免是空虚的。

……在那个时代的经济学者心目中，“全球化”的内涵应当是全盘“美国化”，各国的经济都屈从于美国的经济。 p140

 

美国原以为经济全球化对自身有利，没想到首当其冲吃了大亏。美金迅速贬值，拖累了一些全部挂钩美金之上的欧洲国家的经济。在亚洲经济中，生产能力最好的日本居然也被美国的泡沫经济拖累至今。凯恩斯的魔法杖反过头来，打倒了魔法师自己。 p141

 

全世界的金融秩序，完全被类似的欺瞒、诈骗脱离了轨道。“巴拿马文件”和“天堂文件”都揭露了世界巨富大贾、重要财团利用这些逃税机制兴风作浪的事实。计算机巨头“苹果”一家，去年全球利润的70%是挂名于海外离岛的虚设公司。据说二十年来，美国财团的盈利有63%是挂名于那些海外小岛的空头公司，逃避了应付税款。而且，各国的贪污、走私等不法金钱，也流入这种逃税地区，避开法律的监督和惩处。 p143

 

世间并没有比特币的存在，如此一个虚拟的货币空洞无物，居然可以当作交换投资的对象。现代的经济走到这个地步，确实已经离开了生产、消费之间的关系，市场成为一个赌局，经济成为博弈。

这就不是我们理解的资本主义，而是货币堆积起来的假象。

到了今天，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演变，高度工业化及科技研究成果带来的不断更新的生产模式——如此制度优越的现代工业文明，居然陷入一个虚假泡沫的信用经济！ p150

 

英国移民第一次成功开展据点是在今天马塞诸塞州的波士顿周边：那是一个河港，具有河海汇聚的特色，适合船只靠泊，也可以循着河流向内地伸展。同样地，荷兰人在今天曼哈顿建立新阿姆斯特丹，即今天的纽约…… p159

 

立国以后，为了平衡南方殖民地和北方殖民地的关系，新建的首都在华盛顿，那是在一片沼泽地上，平地起楼台建设为国都。 p160

 

密西西比河中下游以及南北卡罗莱州，本来就是法国的殖民的地区。

……从西班牙的墨西哥手中，美国取得整个加州，再从那里开发了西北各州。 p162-163

 

在当今美国，城市中出现了“水泥丛林”（没有法律的蛮荒地区）。例如芝加哥市中心南面，三十余号到四十余号的街区乃是非裔人口的生活区。

……因为上层与中产阶层的离去，城市反而成为穷人集中点。

……如前面所说，芝加哥从市中心向南到第十四街左右简直就是战场——白日群殴，夜间枪战。华盛顿的市中心区也是如此，居然到了无人敢夜行的程度。 p167-169

 

我在1970年到美国时，社会学家观察到的特色是：一个美国的中产阶层家庭，会因为年龄、职业和家庭结构的种种改变，一生之中可能每隔五到七年迁徙一次。 p180

 

……基督教教会人口逐渐减少。今天大家一般估计，真正上教堂的人数，在城市之中大概只有人口总数的25%。

……一般的理解而言，南部和内陆福音教会的传道人并不真正以教义服务信众，而是将娱乐和信仰混合为一。更为众人诟病者，这一地区最活跃的传教人，信仰之虔诚远不如敛财的倾向。 p187

 

大致言之，接受过大学教育、有职业、中等以上收入的人士，70%的人能有正常的婚姻；教育程度只在高中、经常失业的贫穷人士，能有正常婚姻者大约在30%以下。

美国的社会学家也常常讨论这类问题，吸毒、自杀、无故侵入学校和公共地区盲目杀人，都是孤独症的后果。的确，美国社会称他们为“寂寞的群众”：今日在大城市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很多人，他们没有真正的朋友。不仅在街道上，即使在家庭之中，一家共餐的情况也愈来愈少见……餐桌上每人一个计算机或是一个手机，低头摸索而没有四目相视的对谈。……人类走到这个地步，在历史上罕见前例。 p189

 

……人民有权推翻政府（针对个人有权合法拥有武器）。人类历史上，自从有了政府以后，大概只有美国开动了一个例子：“造反有理”，人民可以合法地推翻政府。 p200

 

2000年和2016年，共和党的提名人都是以全国总票数的少数、选举人票的多数进驻白宫。这种不公平的计票方法很受讥评，只是由于修宪不易，至今不能改变。

也有历史学家认为，开国元老麦迪逊设计“选举人会议”，乃是担忧全民投票可能因为选民素质不齐，选举结果会沦于“群众”（mob）的民粹主义。他盼望群众选出的“选举人”素质较佳，可以自作判断选举国家领导人。

目前选举制度的另一项难题，则是两党制投票之下，很难有第三党崛起的机会。 p201-202

 

回到三权分立的制度。其中与党政关系最大者则是立法部门，也就是国会的参、众两院。其中，参议院是一百位参议员，其职权主要在决定国家大政的方向——在许多日常行政和立法事务上，参议院只有复核众议院的权力，本身并不能引进新的法案……

……于是，任何一个法案，从提议到讨论以至到终结，过程重叠、反复，各种利益团体都会使尽所有的手段，包括合法的贿赂（例如，某一个利益团体会为某一种方案的性质，尽力支持某一个议员继续当选，或者支持另外一个议员与现任的议员竞争）。这种“合法”的贿赂，实际上乃是利益输送的另一面貌。……民主政治号称汇集民意，代表人民的意见和利益，制定国家行政的方针。然而，美国现行的制度……借民意使各个有关方面获得最大私利！（为了利益，任何制度的公正性都会变质——所谓“合法”，只是皇帝的新衣罢了——子皮碎语） p203-205

 

参议院的地位非常崇高……不大容易从平民之中直接出现；他们的背景非富即贵，再不然就是声名显赫。……每一个参议院的背后，都有某一种特定利益群的支持，他们其实并不代表一般的平民。 p205-206

 

于是一个化过妆的肯尼迪，和一个完全没有化过妆的尼克松，在荧幕上立见高下。选民们只看见形象，而没有看见能力。

……以其在当地的势力，包括芝加哥爱尔兰警察的支持，为肯尼迪“做票”，取得一千多票的多数，帮助他获得总统大位。我当时正在芝加哥读书，和一群小牧师都深深投入选举活动，对于肯尼迪一派“做票”手段其实相当清楚。那一次是我第一次体验，对我而言造成极为强烈的震惊：如此长期的民主传统，其中最重要的选举环节，竟可以如此的卑鄙和肮脏！

从1960年的大选以后，美国的总统选举进入了以财力比拼的阶段。……财团和巨富的个人尝到了自己支持者当选后可以得到多少的回报——食髓知味，提供金钱者和需求资金支持者，有意无意间发展了一套金钱与权力挂钩的游戏规则……金钱参与大位追逐，无所不用其极。

……美国政党政治的败坏，从特朗普时代开始，大概就只有愈走愈偏向财富决定的“富人政治”，也就是当年柏拉图指称的五种不良政治体制之一。 p210-211

 

将美国总统制的缺陷与英国的内阁制相比，问题就出在三权鼎立的构想最终可能演变成为行政权与立法权僵持不下的危机。

英国的内阁，是从议会的议员中挑选若干熟悉政务的人员，组织成为行驶行政权的内阁……如果内阁与反对党的议员之间无法协商一致，内阁就必须解散重新大选，以确认民意所在。……因此，议会和民意之间不会脱节，民意立刻能反应于执政；美国制度之下，若是总统施政不合民意，选民也无可奈何，必须至少忍耐四年才能更换行政权的主持人。

美国总统制的另一个缺陷，则是行政权过分寄托于总统个人，而不是寄托在民意依据之上的集体单位——政党。美国开国时期，一切都没定规，由那些一时的俊彦经过长期的磨合，完成了如此的设计。 p212-213

 

……“波士顿婆罗门”……这一群门第显赫的人士，至今在政治、商业、文化等各方面，仍旧在民主国家中堪称“贵族”。

肯尼迪家族的先世，本来没有资格挤入贵族阶层……罗斯福总统抓到肯尼迪祖父的短处，也赏识他的能干，“招安强盗当捕快”，任命他作海关总监，负责取缔种种偷关漏税等不法事务。至此，肯尼迪才挤入了美国隐藏的贵族阶层。

这个家族经历三代经营，终于将约翰·肯尼迪送入白宫。那一次是真正露出了财团和知识贵族之间的密切关系。“波士顿婆罗门”的学术机构哈佛大学引领风骚，将全国学术界的精英揽入肯尼迪门下……约翰·肯尼迪被刺，他的弟弟罗伯特·肯尼迪参加竞选，打算接下哥哥的职位，结果又被刺杀；第三个弟弟就不敢参与选举…… p214-215

 

当美国建国成功不久，一位法国的学者专程访问美国，此人即是著名的托克维尔。他回去以后，将所见所闻撰述为旅美的见闻录……

然而，他也指出了美国如此设计的构想，将会留下一些后遗症。首先，一个民主社会的隐忧，乃是极端的个人主义，或引向以个人主义来代替自由——可能终于因为强烈个人主义导致的散漫，造成国家共同体的崩解。其次，在强大的国家公权力之下，可能会产生个体无法抗衡国家公权力的问题。最后，这种政治制度下，完全以数量来计算民意之所向，公民本身的素质参差（cen ci平声）不齐，有智慧的高低、知识的有无，也有是否能控制私欲的修养问题。这些条件一旦失控，纯粹按多数表决送进一批不够格的代议员，以及不适任的总统，国家可能沦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托克维尔的预言果然逐渐应验。……到了今天，财富能够决定政权所向，也将指挥公权力采取种种有利于发展财富的政策和法案。这使得在国家支撑之下，财富愈来愈向上层集中。 p218-219

 

成功与失败的差别，就在成功者站住了，失败者倒下了。将生物演化论中弱肉强食的原则。个人主义成功者对失败者不会有怜悯，更不会同情。 p225-226

 

娱乐产业和体育产业，都是不能有积累的产业。……运动场上一场球赛下来，等于一阵风飘过水面，当时会激起涟漪，在场会感到兴奋，后面没有积累…… p233

 

美国以商立国，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追逐财利。……胜利如同鸦片，上了瘾就不会洗手不干。这尤其反映于19世纪中晚期，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想要达到的境界似乎永无止境：建立了一个企业不够，还要这企业更进一步地扩大；对同行兼并还不够，更追溯兼并上下游产业，力求各个阶段都要由他一人控制……一个有一千万元本钱的商家，他的存在就剥夺了无数只有十几万本钱创业者的机会。到了这一阶段，赌徒性格遂与个人主义叠合，不仅成为投身资本主义追逐利润的动机，而且这一个人投入的资本主义活动，转化为一个国家的行为特色。最后，逐利不仅是从事某个事业的动机，也是举国献身的人生意义之所系。 p234-235

 

金钱污染美国文化，成为难以避免的困扰。从美国立国以来，金钱决定社会地位，金钱决定教育修养，金钱也决定政治权力何所归属。在欧洲，资本主义最得势的国家是英国。但是，英国还是有强大的工党力量，可以坚持社会福利作为重要的施政方向……那些北欧的国家在施政方面，就不断地防堵美国资本主义取向的机制——在财富出现快速集中整合的迹象时，公权力就会纠正这一趋向。 p237-238

 

球场与大型演唱会反映为群众主义，将无数个人卷入热闹而不必负责的盲目。冲动之中。于是集体意志呈现为民粹；“平等”观念导致轻视“优异”，甘于平庸；从“自由”观念出发，则蔑视传统与规范的约束。

美国的社会结构走到这一地步，也就可能因为缺乏真正的归宿，也缺乏心灵依靠的理念，渐渐由疏离而致涣散解体。 p238-239

 

庞德……推崇中国文化，认为儒家的“大学”由自己内心逐步扩张成全的自己，然后从成全的自己憧憬治国、平天下的境界；他认为，这一理念或可以弥补美国文化中的个人主义……他始终认为儒家的理念可以补救西方基督教文化和科学主义理念中种种的冲突和矛盾。 p283

 

……医药的进步使得人均寿命延长，但死亡终于难免，耗费如此心力延长苦痛的老年、病后的残躯是值得的嘛？又譬如说，改造基因可能治疗疾病，但是这个基因改造引发的后果为何？结果又是未知。许多的药物治一经损一经，我们似乎永远在忙着……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作者）正是指出，科技正要将我们带进去的理想世界，以“人”的意义而言，值得吗？ p284-285

 

在号称“公平竞争”的过程中，社会的贫穷人口其实没有竞争的条件，罗斯福新政也无非给穷人一个免于饿死的起码生活津贴而已。 p286

 

欧洲的移民分批涌入新大陆，他们的枪声惊醒了在美洲大陆上的原住民。这群人曾经在此活动数万年，没有经历多少变化。白人惊醒了这个安静的大陆，也几乎完全毁灭了这片陆地上的人类。 p294

 

尼尔·弗格森的《巨人：美帝国的崛起和衰落》……书名中的“巨人”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乃是由大神宙斯创造，以制衡天空之神克洛诺斯。……希腊神话叙述，战神在战斗中被敌人挖去眼睛，削去胸前一片肉，切断左手而依然不败，却终于因为两足不能承当巨大的体重而轰然倒下。在他倒下之时，整个铜铁的身体压倒了克洛诺斯，两人同归于尽，于是宙斯得到了无上的权力……他认为美国的结构头重脚轻，犹如上身强大、两足不够坚强的巨人。这本书的主调即是美国未成“帝国”的缺失。 p295-296

 

哈佛大学美国史教授拉波尔所写的新书《如此真理：美国的历史》……

这本书一开始就说到美国立国：二百五十万欧洲白人，进入了这一片“新大陆”，掳掠、奴役了两千五百万的非洲人……这种机遇历史上史无前例，将来也不会再有新大陆供人类挥霍。

从该书一开头就可以见到，白人的优越感实际是美国文化的盲点。于是她指出，美国历史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在号称自由的土地上，奴役他人；在征服的土地上，宣告主权；在奴役他人时，宣称自由；永远在战斗，把战斗当做自己的历史和使命……

……这也是反讽：不证自明的自由和平等，只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自由平等，对于外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p321-322

 

2022年4月18日阅毕于海上

20221220摘录于无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