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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说《白鹿原》印象(发布于2013年03月20日,阅读次)

     

    小说《白鹿原》印象

     

    一部在书房沉睡了19年的小说《白鹿原》终于在病房里读完,除了书房多半已成为摆设以外,更是一种对中国文学的失望这种失望早已浸透了身心泯灭了阅读的冲动。小说的扉页上,印着巴尔扎克的语录:“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暂且不论此语的严密性,至少表明《白鹿原》这部小说,与“民族秘史”有关,很沉重很沉重的主题,这主题通过白家和鹿家两个家族史诗般的沧桑岁月展开,给人貌似沉重感……沉重得被沉睡了19年,终于有一种貌似真相大白的感觉,原来,所谓“秘史”不过是存在于国人骨子里被无数人所诟病的秉性……

     

    一、不得不说的人物

    白鹿原上的族长白嘉轩,无疑是一个高大正直之人,《乡约》的坚定实践者,浸透着儒家大义,闪耀着无数美德,无论是面对灾难所显示的冷静和责任,抑或是对待下人的仁慈和大度,还是处理事物的公正和严厉,始终牢牢把握做人做一个族人尤其是做一个族长的分寸,即使埋下心底的仇恨也会“化”怨“报德”!然而所有看似美德的操行,骨子里却隐藏着一种诡秘,一种私欲,一种体面,这些隐藏在骨子里的东西莫名就被白嘉轩的长工鹿三之子黑娃感觉了。黑娃从小就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感觉到一种逆反,忽然升腾出白嘉轩的腰杆子挺得太直了——原来所谓不对劲的地方,是白嘉轩的腰杆子太直了!这实在是一个精彩的象征,至少表明,白嘉轩很多“德性”当中,似乎存在瑕疵的地方,比如腰杆子太直了。为什么会太直,因为骨子里,白嘉轩和黑娃就不是一类人,白嘉轩甚至和族上其他人都不是一类人,他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性至上性崇高性。国人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东西,往往比较肮脏,这被完全没有德性的黑娃看出来了,结果黑娃在成为土匪后,便设法让白嘉轩的腰杆子不再挺直起来,而是佝偻起来。可是黑娃下不了手,下不了手是因为腰杆子挺直的白嘉轩有一种威严性,这种威严性让黑娃恐惧,但黑娃手下的土匪没有这种恐惧感,黑娃就让土匪真真实实的一棒下去让白嘉轩真的佝偻起来了。佝偻起来的白嘉轩,骨子里仍然是挺直着腰杆子的丝毫没有任何变样,因为骨子里虽然肮脏可是要剔除骨子里的东西那真是妄想了……那么骨子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

    白家在原上最得意的是被族人赞誉为“善心人”,像是白鹿原的救世主一样,总是充满“义举”,不要说出钱让长工之子黑娃读书是原上其他家族所没有的,更有长工鹿三的婚事也是由白家连订带娶一手操办,“至今还被人们传诵着”,这种超乎寻常的“义举”,让白家赢得了无可置疑的“善人”形象。问题是,别他大家族就不去“义举”事,你白嘉轩为什么要做呢?这感觉就像在标榜:要记得白家的好!全原上也只有我白家对长工那么好!其实,粗略解构所谓“义举”的事情,就可以解读出国人关于生命意义的全部内涵在于你是“龙”还是“虫”。假如你“成龙”了,你就拥有了可以主宰他人的权利,若有“义举”则名扬天下;假如你“成虫”了,对不起,你只好任人宰割,不仅要忠于自己的“主子”而且还要常怀感恩戴德之心。试想,长工鹿三经年累月在白家干活,到头来连个娶媳妇的钱都没有,只能说明白家“剥削”得厉害,但白家是“龙”,所以作为“虫”的鹿三自然“认命”,即使干到死还是没钱娶媳妇也是正常的,然后白家帮着“连订带娶”,“虫”好不感动!白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可是没想到同样是“虫”的黑娃一点感动不起来,当白嘉轩对黑娃说“……你的媳妇我包了,连订带娶全由叔给你包了。”黑娃吃惊地盯着白嘉轩……黑娃也许不知道太多道理但黑娃至少还知道自己的权利。当一个社会缺乏平等的时候,你再去谈什么人的权利、尊严,那叫痴心妄想,那就是皇帝的新衣。都说国人的奴性极其顽劣,其实哪知其根本是“龙”、“虫”生来没有平等性,所以国人大都不知道自己的权利是什么大都不知道人的尊严都有等同性不管是虫也好,是龙也罢。这种“义举”放到西人那里或许就变成了这样:这是你应该得到的,而不是我恩赐给你的。这样,人的尊严产生了!……估计这种理念再过两千年也难在国土上产生。为什么呢?因为在九州大地所有做人的标准几乎全部取之于儒家大义,虚空人性本能以满足礼仪道德,追逐表象荣耀以显示功成名就,其大义构架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下,天生造就了高低之分,却无视生命原本是一样的!美国《独立宣言》强调“人人生而平等,都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那是两百多年前,美国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政府,虽然其历史不过也就两百多年。而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哪个衙门是在“人人生而平等”框架下构建起来的呢?所以就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疾呼,两千多年了,还是“圣人不死”。

    由于“天生”的地位不同,所以“龙”给予“虫”的都是恩赐,作为“虫”族们就得记住恩德,否则就是忘恩负义!这在西人眼里或许很难想象,西人只肯定“上帝”的恩赐,感恩节也源于此,至于人与人之间,西人觉得有帮助的义务但绝不是恩赐。有一个传说讲,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位年轻人因为汽车“抛锚”被困郊外。正当他万分焦急的时候得到一位男子的鼎力相助而摆脱了困境。事后,当感激不尽的年轻人欲对他表示酬谢时,这位男子说:“这不需要回报,但我要你给我一个承诺,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也要尽力帮助他人。”试想,是你表示酬谢为了结一件燃眉之急的事减轻你的“负恩”感好呢?还是让你记住“这不需要回报,但你也得像我一样帮助他人”来得更好呢?这让人想起雷锋同志,假如做了“好事”全都记在本子上,怕被遗忘?还是让人尽知?非常可疑的问题。

    这就是白嘉轩,被儒家文化浸透的白嘉轩,也许根本没想过会有多少光环包围他,但骨子里有一杆秤,“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件事该做……”问题就在“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件事该做”,作为一个个人,做什么事情需要路人皆知呢?国人做事是做给别人看的生命是活给别人看的?!国人总是追求在别人眼光下的荣耀感、满足感,恰如雷锋同志,假如没那么早殉职,也许就怨了,因为“日记”是极其隐私的东西。即使如此,白嘉轩还是有最后的忏悔:“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 那是很多年前白嘉轩为了家族的脸面不惜“倾家荡产”地要“卖地”,却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以为那是风水宝地以求转运——当时凭借凑足银两再去娶第七任老婆的理由。前面六任老婆全都死于莫名怪病,其怪一是没有一个来得及留种就一命呜呼了,二是死法迥异甚至恐怖,好在是白嘉轩家族,要是在别处人家,估计早被族人赶出原上了。

    其实,白嘉轩骨子里见不得人的念想岂止这些,比如,“当白嘉轩闻知鹿子霖家有一本更难念的经的时光,孝文贪色的事就算不上一档子事了。”那是看着别人比自己更不幸时的自我安慰甚至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比如,当由白嘉轩发起的“交农”事件后抓了几个“烧房子砸锅”的人后,白嘉轩鼎力相救,结果和尚被释放后没有向他表示谢意而“小有不悦”,换句话说,白嘉轩所谓的义举旨在让别人“刻骨铭心”,否则心存“不悦”感;比如,当鹿子霖家族的人有牢狱之灾时,白嘉轩出面营救,为的是让鹿子霖记住:我白嘉轩不仅不计较家族的恩怨,还来救你。好一个“以德报怨”!这是不是儒家文化培养出这样一个心理不得而知,因为求证过程难以言说。我们可以看到的就是一切行为准则都是在《乡约》的规范下,白家和鹿家都是有钱上学堂的,学堂灌输的当然皆是儒家思想,仅此而已。

     

    二、可能被忽略的人物

    当黑娃走完人生全过程以后,徒生一种极其黯然的悲催。一个长工的孩子,可以享受和白家公子一样去学堂读书,可谓幸运。可是黑娃不喜读书,逃出书院。又不想和父亲鹿三一样,厮守白家一辈子,便离开白家自谋生计。正值青春期,禁不住一个显然有点姿色又有点被禁锢了的风骚的女人的诱惑而跌入红尘。那女人主人家的姨太太小娥,结果黑娃不仅被解雇而且小娥被主人踢出家门。当黑娃知道小娥被踢出家门后,显示了敢爱敢恨的精神硬是把小娥带回了白鹿原,自然召来难以容忍的厉责声,不仅进不了祠堂而且也进不了家门。此后,黑娃在经历了革命经历了土匪生涯,他心爱的女人小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杀,最后经历了“诏安”生活逐渐安稳,似乎有了一个重大转折,就是黑娃产生了读书的欲望。不料享誉白鹿原的“知识分子”先生此时对黑娃说“读书无用”。这让黑哇大惑不解。当然,目睹几十年极其动荡的社会变迁的先生,不得不叹息大清覆灭共和建立依然混乱不堪,绝望革命党人之间的残酷争斗,整个“江湖”充满欺世盗名、尔诈我虞。一个读书人最后喊出“读了无用”,那真是心死了。可是同样遭遇这样的世道,黑娃却悟了出要读书。

    问题出在读书的动机是一个“用”字。国人从来没有把读书看成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一种生命的提升,而总是把读书当做一种有用的“工具”,“用”的最大价值体现就是功成名就,光耀祖宗。先生有句座右铭叫做“学为好人”,一个“好”字,让芸芸众生向往不已,因为无人想做坏人。所谓“好人”,先生或者读书人的境界就是成为“栋梁之才”,登榜入仕。可那时黑娃不甚理解,黑娃的理解永远不会和朱先生在同一个层面上。逆反读书也许来自于本能,不是说读了书就可以成好人的,不读书就成不了好人,或许黑娃隐隐觉得这世界,读书和成为好人并无绝对的关联,甚至读书成为坏人而且比不读书的坏人更甚,他逃离了学堂。而在饱经沧桑以后重新唤起读书的欲望时,似乎超越了有用还是无用的概念,黑娃只是觉得,人是需要读书的,否则就不能成一个完整的人。黑娃读书的冲动已经和朱先生固执的“功利性”目的大相庭径。先生在解惑黑娃时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这就是儒家的读书使命:正己才能正人正世!而把“原为修身”彻底虚化了。

    不过,黑娃并未就此放弃读书的兴趣,黑娃只想“正己”,而要“正己”,唯有读书。这让人想起《冰海沉船》中的一幕:小提琴手在船体严重倾斜即将沉没的时候,仍然陶醉在悠扬的琴声中,音乐的价值,难道是可以用“有用”来衡量吗?其实,精神层面的东西,本身是无法势利的,不过常人大都势利,而且任何事都从“利”字出发,而不是站在人性本能的角度去考虑,这或许就是国人文化最大的漏洞。所谓“性相近习相远”,就是说,“学”越多,人性就离你越远,所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罢罢罢。

    黑娃在完成一个重大转折摒弃了匪气、恩怨而虔诚地从内心深处努力去成为“好人”的时候,却被孩提时代的玩伴曾经被踢出家门的白嘉轩的长子已经成为县长的孝文“阴谋”杀害了。小说描述过早前动荡时期的彭县长要先生一幅字,“先生慨然应允,取来笔墨纸砚,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好人难活 ” P183。黑娃的死显示了国人的秉性极其丑恶的一面:为了独自享受胜利果实,为了消灭已经开始趋向“好人”且极具竞争力的黑娃,孝文野心了。人一产生野心,便现出丑陋的魂灵。假如一个社会容不得“好人”,估计这个社会的形态就是地狱,充满魔鬼强盗骗子杀人犯了,那么这样的社会何以存在几千年?或许朱先生是以一个读书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情结,在控诉他所在的天下,可是国人那一个朝代不是这样呢?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疑惑,就是国人总是把人分解成“好人”与“坏人”,而从来不去对待大写的“人”。所谓“芸芸众生”更应该是黎民百姓,而黎民百姓或许不会抱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念想,这念想太重了黎民抱不起所以当然也就成不了所谓的“好人”。普通庶民都是未开化的愚昧的“下等人”,怎么也成不了“好人”的,所以先生的叹息是国人读书人的悲剧,这其中包括朱先生本人也是促成悲剧的推手。这个悲剧放在“江湖”社会里就不是什么悲剧了,因为在“江湖”里翻滚,“好人”当然难活——假如没有“谋略”,早晚被淹死!作者安排黑娃死亡的结局,是站在先生的立场控诉整个社会呢还是一种揭露“江湖”的黑暗?!据说,西人总是把为官之人当作“坏人”,为了防止坏人做坏事,所以就严格限制为官之人的行为。 西人的理论基础是:权利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为官之人拥有权利,所以就得把“他们”严厉看管起来。

    关于“江湖”规则,鹿家的祖辈有一个相当通俗的解读,“无论你将来成龙或者是成虫,无论是居官还是为民,无论你是做庄稼还是经商以至于学艺,只要居于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于人,就要受欺,你必须忍受,哪怕是辱践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只是忍受而不思报复永远忍受下去,那你注定是个没出息的软蛋狗熊窝囊废;你在心里忍着,又必须在心里记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跷到他头上,让他也尝尝辱践的味道……越王勾践就是这样子。”P655这几乎就是国人江湖的“独立宣言”深埋于每一个一心想出人头地光耀祖宗的魂灵,所以当鹿子霖看着白家大少爷白孝文成为县长以后从心底里喊道:“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 P679因为县长,“成龙”了。呜呼,这便是国人骨子里的东西?!

      

     

    有些遗憾的人物

     

    先生的出场或许给人“鹤立鸡群”的异象,近乎于神奇的医术足令原上所有的人敬重有加。先生赢得敬重的不仅仅是医术,还在于“医德”:不管有钱没钱不管穷人富人,先生总是用相同的态度相同的医术去救治,一个“冷”字透漏出别样的秉性:少言重行,眼中只有病人而无贵贱之分,穷人看病时没钱他不会去追要,有钱了送过来他也不推;富人看病束帛加璧银两万千也照收。然而,当你想细细嚼味细细感受时,忽然就消失了你所期待的影子——先生终于还是摆脱不了国人极其庸俗的趣味:他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像“商品”一样下嫁给了白家和鹿家,因为先生知道,生活在白鹿原,白家鹿家便是两座无法撼动的靠山,有了这两座靠山,在原上便算是站稳了,更何况冷先生的父辈老先生的故事里面原本就有白家的“恩典”。女人在国人的词典里就是一个悲剧的意思,被动地走完一生。所以当先生硬是把大女儿嫁给鹿家大少爷的时候,鹿家大少爷早有他爱,从而断送了先生大女儿的一生,坚守活寡直至发疯痴癫。

    总想读出一点“秘史”不想通篇找不到国人文化的“秘史”甚为黯然——按理,先生应该是个“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物我相忘”高人,不料还是难逃“入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的中庸之道。鲁迅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谁知小说把每一个人物都打上了儒家文化的烙印,即使如先生。先生在编写地方县志的时候曾有“民风淳朴”之说,可是却看不到影子,有的只是儒家文化主宰社会的堕落,以至于朱先生叹息“读书无用”,那是对儒家文化的反动。偶然听到施蛰存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无责 那是施蛰存的学生传播着。由此可见,反动儒家文化的而且是彻底反动的,大有人在。

    明恩溥曾经说过:“中国人并不缺乏智慧,也不缺乏耐心、现实性、快乐,这方面他们都是杰出的。他们缺乏的是人格与良心。”不过这个“中国人”似乎应该是极其局限性的,那些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骨子里填满“仁义道德”的君子们,“人格”是残缺的,除了名誉、地位、势利、欲望,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占据他们的灵魂,从这个角度说开去,小说的人物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有了先生的“读书无用”论,因为在自以为是的“君子”社会里,尔诈我虞、穷凶极恶、欺世盗名、唯利是图乃是基本要素,书读得越多,越会觉得整个历史填满了这样的江湖基本要素。先生应该是一位智慧之人,有耐心、现实,然而却发现不快乐。快乐是一种心境,这种心境是一种无念无欲无物的状态,可是先生的心里却一直装着白家曾经的“恩典”,还忧患着如何可以让自己在原上立于不败之地,这样就把一个最具“异相”的先生给毁了。伏尔泰说“……西方国家面对的是充满黎明曙光的未来,中国面对的却是充满黑暗的漫漫过去。这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因为国人的江湖始终会忧虑未来,因为江湖的“君子”们深知“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为使自己免遭劫难,基本要素当然是不二法则。这不是一个人的遗憾,而是整个社会的遗憾。

     

    由之

    2013年4月

    石城无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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